不露の夜--Blue Page

朋友打電話來說，問我可不可以去監獄做公益唱幾首歌，我問她:

｢妳知不知道我的性別?｣

｢男生啊!｣

｢那妳知不知道我的身高體重?｣

｢……｣

｢所以，妳覺得一個矮胖的男人去監獄唱藝術歌曲會有什麼遭遇?｣

｢你這樣說，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，你怕他們不喜歡你。｣

｢妳誤會我了，我不怕他們不喜歡我，我比較擔心他們會因為我而不喜歡我唱的歌。｣

｢有那麼嚴重嗎?｣

｢妳太不瞭解男人了，歌不好聽沒關係，人不能長得像我這樣。｣

｢你這麼說，我就明白了，那就不麻煩你了。｣

沒想到這個女人處理事情如此乾脆，竟然這麼爽快地就同意我長相的狀況。在旁邊專心看電視的小朋友突然說話:

｢這位阿姨也是唱聲樂的嗎?｣

｢不是，她是鋼琴家。｣

｢她的聲音可以當聲樂家。｣

｢喔，為什麼?｣

｢她中氣很足㖠!她講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。｣

｢原來如此。｣

小朋友轉過臉來，用好奇又調皮的表情說:｢她聲音那麼大，是不是跟你一樣是個胖子?｣

小朋友這麼講話，我真的不高興了:｢襪什麼時候是胖子了?｣

｢你自己剛才說的啊，不過你不是說胖子，而是說矮胖子。｣

天啊，不知人情世故的傢伙，只好跟她講白的:｢同學，請妳仔細觀察襪ㄟ身材，哪裡像個矮胖子？｣

｢自己不相信自己說的喔。｣

｢我跟妳說，這是大人之間一種委婉的拒絕方式，這樣懂不懂？｣

｢你這樣說，我就懂了。不過我有一個問題，我們音樂老師說，你們唱聲樂的，到最後都會變成胖子，她給我們看的影片，裡面唱歌的真的都很胖，關於這一點，你要不要委婉的說明一下。｣

雖然我不認識她的音樂老師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不是學聲樂的，而且可能曾經被學聲樂的男朋友背叛過，否則要找到不胖的歌唱家，也沒有那麼難啊。

｢我們老師放一張CD給我們看，男主角和女主角是怕滑落地（Pavarotti）和卡八夜（Caballé）……｣她把這兩個名字寫給我看，對於國中生冒犯聲樂巨星的幽默，我也只能頷首微笑｢……他們兩個真的超胖！｣

Pavarotti，Caballé   圖片

｢嗯，你們老師舉的例子真的太好了，讓我毫無反駁的餘地。｣

｢那為什麼聲樂家必須要這麼胖？｣

按照邏輯學的邏輯，問題本身如果是錯的，就不可能有正確的答案，所以我必須這樣回答：

｢首先我要鄭重宣示，聲樂家沒有一定要這麼胖，但如果你是問聲樂家是不是很容易變胖？那或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原因。｣

｢願聞其詳。｣

｢跟義大利人吃晚餐的習慣有關係，他們比我們吃得晚，8點到10點開始吃晚餐都算正常，而且會吃很久，所以歌劇演唱家都是唱完才吃晚餐，也就是11點以後才吃，不胖才怪。｣

｢我們老師說，胖聲樂家的聲音比較好，她說卡拉絲(Callas)減肥以後聲音差很多。｣

｢你這個例子舉得不好，卡拉絲減肥減得太快，影響到肌肉的記憶，以前唱歌的感覺變得陌生，這是一個原因，其他還包括疏於練習和使用一些不健康的發聲方式等等原因。｣

｢你的意思是不贊成胖的人聲音比較好囉？｣

｢你這個問題本身就有不同層面的問題，如果是一個科學性的題目，那就必須透過田野調查，找出同樣數目的胖人和瘦人進行比較，但其實這當中的細節變化條件還是很難控制；比較容易討論的是個人感覺的層面，也就是說，以我的感覺，好像胖人的聲音的確比較好，比較有肉感。｣

｢所以你覺得三大男高音裡面，怕滑落地的聲音比較好？｣

｢你可不可以不要叫他怕滑落地。雖然以他的身材，如果滑落地，後果的確很嚴重，但我還是喜歡用原文Pavarotti叫他的名字。｣

｢嗯，聽你用義大利文念他的名字，真的覺得氣質變很多喔。不過我現在比較想知道三大男高音，誰比較厲害?你這次不要再講什麼你沒辦法選擇的這種話囉!｣

｢哈哈，這次我還真的能說得出來誰比較厲害㖠。以體重來說，Pavarotti最重，有150公斤，Domingo第二，100出頭，Carreras最瘦……｣

三大男高音 圖片

小朋友不耐煩地說:｢誰要知道這個啊!我是說誰唱得厲害啦?｣

老頭用一種委屈的腔調說:｢可是妳剛才明明一直在講"胖"的問題啊……好啦，想知道誰唱得厲害？沒問題，這個我也能講，不過這是個人看法喔，因為藝術總有一些主觀性，別人的看法我們也是要尊重。｣

｢好，我瞭解你的苦衷了，請直說吧。｣

｢嗯，雖然他們有各自的魅力，但我還是覺得Pavarotti唱得最好，這樣夠直接了吧。｣

｢很好，繼續。｣

｢但是大部分學院派的都喜歡Domingo，也就是多明哥。｣

｢為什麼？｣

｢因為Domingo受過完整的學院教育，他鋼琴彈得很好，是標準所謂的音樂家，也就是說他具備一位音樂家應該擁有的所有能力。學院派最欣賞他唱出來的音樂線條充滿知性，能夠完全滿足教授們對學問優雅的慾望。｣

｢你在玩形容詞疊疊樂的那一套嗎?｣

｢不是故意的，我換一個方式講好了。Pavarotti本來不是學音樂的，但是很有唱歌的天份，後來找老師學唱學了6年，成為職業演唱家，甚至有傳言說他不會看譜，但其實他會看譜，不過他學歌不是看譜學，比較多是聽唱片學，在那個時代，這其實也很普遍，尤其是男生，因為很多人在十七、八歲變聲後，才發現自己有天份，但可能之前根本沒學過任何樂器，所以Pavarotti的音樂雖然不能讓學院派滿足，但是卻有一種來自土地，傳統的自然風味，就像我們聽原住民唱他們自己的歌那樣，那樣的歌聲總是會讓我們非常興奮。｣

｢為什麼這樣就有自然風味?｣

｢嗯…就像京劇或歌仔戲的一些業餘愛好者，他們學唱某個角色時，也不會去看譜學，而是一句一句跟著心中的偶像學，義大利人學歌劇用同樣的方法，也是很自然的；對我們來說，義大利歌劇是很厲害的東西，但對他們來說，也就是他們的傳統戲曲啊。用這樣的方式學歌曲，就可以不斷地傳承到好幾代以前的祖先，而這些祖先現在都在泥土裡，所以才說有一種來自土地，傳統的自然風味。｣

｢OK，聽起來蠻驚悚的。那卡裂拉絲呢?｣

｢Carreras啊!他算是三大男高音裡面的小可愛，年紀最小，個子也最小，不過他唱歌是最用力的一個。｣

｢什麼意思?｣

｢Carreras的寫實歌劇唱得最好，Pavarotti美聲歌劇唱得最好，Domingo兩種也都唱得很好，但個別來說，沒有他們兩個好。｣

｢那跟用力唱有什麼關係?｣

｢美聲歌劇要求優雅的音樂線條，漂亮的音色，所以永遠不能濫用你的聲音，必須一直用最好的技巧來支撐旋律線，所以我才說Pavarotti唱得最好；相反的，寫實歌劇是希望你能把戲劇裡的各種激烈情緒，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，這樣一來，比如說為了唱出憤怒的表情，就要用力的強迫聲音做出效果。唉，其實這對歌手是滿傷的，但是這樣，觀眾才過癮啊，能怎麼辦呢?｣

｢嗯，我今天心情不錯，你可以放一首他們的歌給我聽，讓我深入瞭解一下。｣

｢太好了，不過我想放別人的歌給妳聽，因為你要聽他們的歌太容易了，我找一個你比較不知道的人給妳聽。｣

｢這樣嗎?那你要保證好聽才可以。｣

｢糟糕，偏偏這個人，你可能會覺得不是那麼好聽。｣

｢你幹嘛給我聽不好聽的。｣

｢可是他是歌王吔，號稱"沒有歌聲的歌王"。｣

｢怎麼會這樣?｣

｢他不但沒有很美的歌聲，也沒有high C。一般來說，男高音沒有high C，就沒有前途，但是他就是沒有，另外還有一個人也沒有，就是"歌王卡囉唆(Caruso)"，他們兩個都沒有high C，但都成為歌王，表示他們有別人拼不過的地方。｣

｢什麼地方?｣

｢風格。像我要給妳聽的這位，他旋律線的優雅風格完全跟別人不一樣，而且你也不能模仿他，因為一聽就知道你是模仿他，所以就變成他的專屬風格；另外一個厲害的地方是他唱歌就像講話，這是歌唱的最高境界，也就是說不管多難的句子，他唱起來就像在跟妳說話一樣那麼簡單、自然，這必須是爐火純青的技巧才做得到。｣

｢你說的技巧部份，我能瞭解，但是你說的優雅風格，我就沒辦法想像，你可不可以用白話文來講?｣

｢可以，主要是他分句的風格，簡單的講，是說他換氣的地方都跟別人不一樣，剛開始你會以為他是譁眾取寵，但後來才覺得他的分句就像是神來之筆，妙不可言，這有點類似現在的歌手，有些人唱"轉音"時，其實是裝飾音啦，會唱得跟別人不一樣，而且讓人覺得他的"轉音"最炫、最有味道。｣

｢好吧，那聽聽看吧。耶!你還沒講他叫什麼名字?｣

｢他叫剃頭 • 史奇葩，唉，我翻中文也受中二生影響了，Tito Schipa還是唸義大利文比較好聽。｣

老頭一臉陶醉地說:｢妳看他，完全沒有任何炫耀，他讓所有的技巧和野心都臣服在至高無上的藝術之下!這種藝術自覺是最可貴的了。｣

小朋友決定就讓老頭享受一次自己的解說，等過了30秒，才說: 

｢老爸你說得真好，我覺得史奇葩給了那些沒有聲音的人一個希望，只要在藝術和技巧上不斷努力，也許有一天也可以跟他一樣。｣ 

｢妳怎麼知道這件事？Schipa的確是那些沒有聲音的人心中的標竿。｣ 

｢可是，老爸，我說的是你吔……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？好，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就好。｣ 

老頭努力地維持著自己的風度：｢喔，你說。｣

｢為什麼沒有"三大女高音"?｣

老頭沈澱了一下心情，然後說:｢好問題!其實如果是以技巧和藝術來說，當然是有可以類比的"三大女高音"，但所謂的"三大男高音"的出現，純粹是為了商業，因為這是一個很讚的標語，對行銷大有幫助。｣

｢那為什麼不行銷女高音?｣

｢這要從聲音本身來說，男高音的高音不是自然有的，是靠硬練練出來的，就像訓練大象倒立一樣。雖然女高音可以唱得更高，但是男高音的高音有一種讓人興奮的金屬光澤，和一種讓人暈眩的壓迫力，這是其他音種所沒有的，也是男高音的酬勞比別人高一倍的原因。｣

｢用講的實在很難體會。｣

｢OK，我找一個例子給妳聽，這是我現場聽過最強的高音，連Pavarotti和Domingo的高音都沒有他那麼大聲!我記得以前在台北國父紀念館2千個座位的大禮堂的最後面聽他唱高音，比妳在我耳朵邊大叫肚子餓還大聲，而且妳要知道他們是不用麥克風的喔。

很多人去聽歌劇，兩三個小時就只是為了等男高音唱那一個高音而已，雖然這種心態有點沒程度，但說實在的，你老爸也屬於這種人啦，哈哈，但是這也不能怪我，畢竟那是一種帶著魔力的高音啊。

喔，對了，這位男高音也是台灣之光喔，他叫做吳文修，在華人世界中，是除了斯義桂，最有世界聲望的聲樂家喔!不過，我要提醒妳，在這個例子中，你只要專注在他的高音就可以了。｣

｢為什麼聽不出來你說的那種威力的感覺?｣

｢唉，這就是職棒看電視和看現場的差別。總之，我覺得吳老師好像就是為了high C而生的，而且很湊巧的，他跟Pavarotti都是民國24年生的，一個是最大聲的high C，一個是最漂亮的high C。｣

小朋友心嚮往之地說:｢下次吳教授唱的時候，你要帶我去。｣

｢啊!這真是辦不到的事情，因為Pavarotti在民國96年去世以後，吳老師也在民國98年去世了。｣

｢真的嗎?那我可以祝願他們安息在音樂之神的懷中嗎?｣

｢你真是善良的小孩。我的話，倒是希望音樂之神不要讓他們總是睡著的，偶而可以讓這些歌王、歌后辦場歌劇選粹什麼的，那一定很讚。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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