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不管人生有什麼遭遇,一定要笑臉相迎。小說中,你覺得不可能的,就不可能;你覺得有可能嗎?就有可能。)
我有什麼錯?我不是一切都按照規定來作的嗎?教育部評鑑說,系上兼任老師太多,要求調整專任和兼任老師的比例,校長也表示只要是為學校好,一定會支持我,而且倪教授也誇讚我很有魄力,他說:「我以前當主任這麼久,一個人都不敢砍,但其實為了系上師資的提昇,這些老的兼任老師早就該汰換了,這個任務也只有你這種不會憂讒畏譏的性格才能完成。」倪教授對我的觀察真是非常深刻;我自己知道,我的一個小優點就是——沒在怕的啦!
我還很清楚記得那天開車要進校門的時候,就看見孫的車停在校門口,我進去的時候,他也跟著進來了。我想,也好,趁這個機會跟他安撫一下。停好車,我就走到他車門邊等他出來。他一出來,嚇了我一跳,穿的一身日本武士服,一晃眼,一片白亮白亮的東西,啵的一聲就頂進了我的胸口,從來沒有那樣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跳,但孫的手抖得很厲害,所以一時之間我以為是他一鬆一緊地揪著我的心。本來想跟他說話,但覺得整個人虛軟了下來,嘴巴是開著的,卻冒不出一個字。孫的臉上都是汗珠,幾乎可以看到他的毛細孔一張一闔地呼吸。我掙扎地順著他的身體往下滑,正想著他怎麼不扶我一下,就看到他漸漸地往後退了開去,然後一些學生慢慢地向我靠近,他們的面孔一會兒很模糊,一會兒又很清楚,整個世界變成了藍色。這時一個同學蹲下來,伸出手,用兩隻手指頭,輕輕捏著我胸口上的那把白亮的東西,前後左右地搖了搖,有點刺痛,我想跟他說「同學拜託,不要亂搖。」但沒聽到聲音,不過也許我給了他什麼眼神,他忽地把手縮了回去。可能是給同學這一搖才感覺到累,後來就睡著了。
醒來的時候,沒想到我竟然是坐在椅子上,前面站著不少人,我只能看見他們的屁股,有些屁股我還能認得出來,有校長、倪教授,當然還有我老婆,最可愛的是家裡那兩個小屁股也在。聽不清楚他們說些什麼,不過我好像也不好奇,只是覺得這樣坐著挺舒服,看他們一群人擠在這也覺得挺熱鬧,我喜歡這樣。還是有點累,又睡著了。
再醒過來的時候,還是在椅子上,但屁股都不見了,有點失望。眼前的床上躺著一個人,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坐在床邊。我想起來走一走,上個廁所,可是整個人迷迷糊糊的,有沒有上成,也搞不太清楚。從廁所出來時,才看見床上那人,身上還插著管子。耶!這不是我嗎?腦袋轟的一聲,全明白了,就像電影那樣,我死了!不對,既然還躺在床上,插著管子,那就應該還沒死。按照常識判斷,我現在應該屬於靈魂出竅的狀況。面對這個局面,我要說,有一點是我蠻自豪的,就是我的個性很冷靜,而且我一向只往前看,不受無法改變的事情牽絆;既然狀況已經很明顯了,那我也要把握這個出竅的機會,體驗一下不同的人生,或者說"鬼生"也可以。
我想先到事發現場看看,這整件事從頭到尾究竟是怎樣?如果就這樣糊里糊塗的死了,怎麼對得起自己!往學校的路上,腳步還蠻輕快,看見了風吹樹梢,但是觸摸不到風的流動;其他的一切倒還清楚,偶而會有一些類似收訊不良的停格,但問題不大。
到了事發地點,已經沒有一點蛛絲馬跡了,心中有點悵然,還以為會畫個人形什麼的。那,到音樂系去看看吧。系辦的海報板上貼著“迎新晚會——建國百年特別演出”;身為音樂家,我職業病地找著有沒有跟我相關的海報,後來自己也笑了出來,怎麼可能嘛,難道要他們貼一張“停車場刺殺事件——楊主任噴血鉅獻”嗎?
人進人出的都是熟悉的身影。我不是故意要偷聽,但是真的有點好奇大家在這個時候會談些什麼話題?聽了一會,都是同學們要選哪個老師的課、等一下要去哪裡吃午餐之類的,真是無聊。這時,突然耳朵一癢,有人問:
「主任的課要怎麼選?」
「主任的課都轉給陳老師了。」
「這樣也不錯,主任太忙了,常常不來,上學期好像沒上幾堂課。」
「不來才好,他講些什麼根本聽不懂。」
「對啊,每次上課只會叫我們出去彈乾琴,彈什麼乾琴啊,還吊單幹咧。」
「還有,他最喜歡講『以前我家前面有個符』,什麼“符”啊,後來才知道他家前面有個“湖”。」
「聽說以前有一個學長很白目,還糾正他,他氣得直接拿譜甩到學長臉上;後來那個學長缺課快要退學,只要張主任一堂課的簽名就可以過關,他死都不簽,結果學長只好去插班北藝大。」
「那不是更好。」
「聽說那個學長實力很強,只是不喜歡上他的課。」
「誰喜歡上他的課,每次一上課就問『有沒有問題?』什麼都沒教,會有什麼問題,還說美國博士班都這樣上課,阿我們又不是博士班,幹嘛這樣上啊;後來真的有同學發問,他楞了一楞,就叫另外一個同學說『這個問題,你答答看。』很明顯嘛,根本就是自己不會。這樣上課,我看他乾脆不要來還比較好。」
「還有最討厭的是,每次不來都是到了上課的時候才通知,不能早點講齁。」
另外一位同學插進來說:「你們不要這樣嘛!他已經很可憐了。」
「他可憐?他躺在那裡還可以領薪水吔!」
「對啊,我覺得比較可憐的是孫老師。他教得那麼好,又常常自掏腰包請外國來的演奏家給我們master class。主任會把他踢走,我看是嫉妒吧。好在孫老師八萬塊就可以交保。」
「孫老師太酷了,報仇穿成那樣,把cosplay的精神完全表現出來了。」
「對啊,那天派出所前面一堆社團的人把衣服都穿出來聲援孫老師,那個所長嚇死了,還以為日本又要佔領台灣了,一直口吃,真好笑。」
「他才不是嚇得口吃,他是沒看過江芯羽學姐那樣的大美女,邊說邊流口水啦!」
同學邊笑邊走遠。
我有常常缺課嗎?還不是為了開會什麼的公務。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,不能體諒主任的辛苦。系上那一大堆打擊樂器,還不都是我爭取的,枉費我對你們這麼好,以後樂器我都收起來,給它報廢,看你們怎麼辦。
忽然想起來,到底我在醫院躺多久了?不知道有多少公文沒處理?
進了主任室,桌子上一疊公文。唉,這個系沒有我真的不行,看看這幾天有些什麼新的公文?
耶!“代主任倪造休”。倪教授代理我的職務了嗎?“100年9月28日”,是今天嗎?那就是差不多兩個月了吧。唉!這也是理所當然的,兩個月的系務總要有人處理,倪教授又是前主任,這些業務他都熟悉,自然是他來代。辦公室沒半個人在,到校長室看看吧。
這麼巧,倪教授就在校長室,看到他們兩位,我冷冷的心房似乎有了一絲的暖意,他們應該是最能瞭解我的人了。我坐到倪教授旁邊,重溫以前三個人策劃系務的感覺。
「倪教授,這段時間要再辛苦你了。」
「不要這樣講,系務我是游刃有餘,沒有什麼辛苦。」
「楊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?如果有個萬一……聽說楊太太是全職主婦,以後生活怎麼辦?」
「這個校長不用擔心,楊主任他爸爸早就幫他保了兩億的險,兩億不是追憶和失憶喔,呵呵呵……是實實在在的新台幣!」
「他爸爸這麼有錢?」
「他爸爸以前是翡翠水庫最大的養豬戶,翡翠水庫等於是他家門口的一個湖,另外他家在八里也有高爾夫球場。」
「看他平常生活不像家裡那麼有錢。」
「保險他自己當然是用不到的。兩億的保險,是有錢人避稅的方法,他哥哥、弟弟現拿的就多了。」
「他爸爸偏心嗎?」
「因為他爸爸不贊成他學音樂,財產就不給他了,兩億其實是要照顧孫子的。」
「那楊主任也算是有理想的青年囉。」
「對啊,如果有這麼好野的老爸,不要說餵豬了,就是要我教豬唱歌都沒問題。」
「哈哈哈,倪教授太幽默了。」
倪教授歪著頭,看著校長說:「我是說真的!」
「蛤?」校長被嗆得有點氣血不順,吞了口口水,才說:「只是這一次實在太不幸了。這個孫老師反應怎麼會這樣激烈,難道我們有什麼失當的地方嗎?」
「沒有啊,兼任老師本來就是一年一聘,只要沒收到聘書,他們自己就要知道不必來了,而且我們系評會也是在新學期三個月以前開的,這些都是我教他的。這種大刀闊斧的改革,我自己以前都沒有魄力作,楊主任實在是難得的人才……校長不必擔心,我們的程序完全沒有漏洞,只是我也想,或許我不要教他這些,也就沒有這個事了。」
「倪教授,你不要這麼說,大家都是為這個學校的嘛,希望我們繼續努力讓音樂系越來越好。」
倪教授真是瞭解我,我感動的握了一下他的手,倪教授忽然打了一個大冷顫,校長詫異地問:
「冷氣會太強嗎?喔,你全身起雞皮疙瘩吔!」
「沒事,沒事,剛才想到楊主任,心裡真的很不捨,才會這樣。」倪教授停了會兒,換了個詢問的口氣:
「校長,上次跟您提的那件事?」
「你是說副校長的事?」
倪教授涎著臉,點了點頭。
校長說:「你知道,當初我找這位副校長是因為他的政商人際關係,但是請鬼容易,送鬼難,如果現在弄僵了,對學校不太好,這需要一點時間,我們想辦法讓他自己願意退,到時候,一定要請倪教授幫忙。」
倪教授有點失望,但隨即臉上又堆滿笑容說:
「那就麻煩校長了。我做了那麼多年行政,我相信一定可以對學校有幫助的。喔,對了,上禮拜我跟許市長見面的時候,他還有提起那塊地很有機會可以撥給我們學校喔。」
「真的嗎?這件事就麻煩倪教授繼續進行,那塊地對學校將來的發展真的很重要。」
「沒問題,這是我該做的。那,我先回系上帶樂隊去準備迎接總統。」
倪教授才出門,主祕就進來了。
「校長,總統的車隊快到了。」
「喔,好,我們趕快去迎接。」
「校長,你真的要讓倪教授當副校長嗎?」
「不可能啦!現在大學副校長都要博士了,我們如果不是博士,會被人家笑死。」
說完,他們兩個人就出門了。副校長必須是博士這件事,以後我身體好了,也不能跟倪教授講,免得他難過。其實當官這種事,真的不是操之在己,希望倪教授自己能勘破這個道理,人生最實在的還是家庭的幸福啦。這時突然好想太太和小孩,才這麼想,身體忽然輕飄飄的不太受控制,一股力量拉得我騰空,出了學校,越過街道,結果是回到了醫院。我的病房裡窸窸窣窣的,兩個醫生護士忙著調儀器,檢查我身上的管子。老婆眼眶濕紅的捏著鼻子,兩個小孩似懂非懂的緊張模樣,折騰了一會兒,醫生說:
「沒事了,現在好了……你們家屬離開的時候,還是要有一個人留下來才可以。」
「對不起,我們只是去買個午餐,沒想到就這樣。」
這意思是說,我剛才差點去陰國了嗎?
醫生走後,兩個小鬼把午餐拿出來吃。老婆坐在旁邊,一直唉來唉去的,伯琴說:
「媽媽,拜託不要再唉了啦,聽了好難過喔。」
「你爸爸這樣,我是真的很難過啊。」
小兒子仲瑟說:「我們老師說作人要喜怒不形於色,這樣才有競爭力。」
伯琴吐槽他:「什麼競爭力,那是奸詐吧!」
仲瑟不理他,又說:「像我今天就有喜怒不形於色喔。」
媽媽又吸了吸鼻子,應付地問:「說說看。」
「我今天被同學霸凌了,可是我一直喜怒不形於色。」
媽媽有點緊張:「怎麼回事?」
「同學一直叫我,楊仲瑟,重色輕友。」
大兒子說:「拜託喔,這也叫霸凌。同學也是都叫我楊伯琴,薄情寡義。我就跟他們打。」
媽媽嚇了一跳說:「你跟同學打架喔!」
「很好玩吔,我只用兩招,陰招和狠招,每次都贏,現在同學都叫我薄情大哥。」
媽媽鬆了一口氣說:「喔,那就好。」
哥哥又說:「媽媽,以前都沒有人跟你們講,我們的名字跟薄情、重色同音嗎?」
「沒有吔,可能是你爸爸當官的關係,高處不勝寒吧。」又嘆了一口氣。
弟弟問:「爸爸是大官嗎?」
「還可以啦,你爸爸說,他當主任算很年輕了,再這樣下去,很有可能以後會當校長。」
「校長很大嗎?」
「喔,很大~!十四職等吔!你爸爸以前的老師當了二十幾年的市立交響樂團團長,也才等於副教授而已,你爸爸現在就比他大了。」媽媽把他們拉到面前來,很嚴肅地跟他們說:
「還記得爸爸跟你們說的嗎?將來一定要當教授,這是台灣最好的職業,進可攻,退可守。運氣好可以去政府當大官,運氣不好最少也是教授,你爸爸輕輕鬆鬆就十四職等,如果是一般公務人員,全國才幾個啊!而且在學校不管有什麼疏失都不會有事,同樣的事情,如果在私人企業,早就被踢走了。像政大有一個說馬英九小孬孬的,後來說要辭職,其實是辭新聞局長,他才不敢辭學校的職呢,還不是乖乖回去教書。」說到這,媽媽又流下一滴清淚,說:
「爸爸如果走了,你們將來一定要完成他的遺志。」
觀念是正確,但表達方式有問題,我好了以後,要再跟她多聊聊。
這時,一個女的進來,老婆站了起來跟兩個小孩說:
「看護阿姨來了,伯琴、仲瑟,跟阿姨說再見,我們要回去了。」
什麼?吃完飯就要回去啦!喔,我一個人在這裡很無聊吔,為什麼不多留一下呢?老婆轉身要走的時候,對著我說:
「老師說仲瑟的功課要再加強,我先帶他們回去唸書,你放心,我一定會讓他們當教授的。」
真是好太太,時時刻刻把我的話放在心上。好,回去吧,當教授比較重要。其實我覺得升教授還蠻容易的,尤其是有認識人的話。前一陣子,我還想要跟教育部建議,可以把漏洞堵一堵了,免得教授太氾濫。
跑了半天,有點累了,沒想到靈魂也需要睡眠。
醒來的時候,奇怪,怎麼是睡在榻榻米上,這地方好像來過,身邊的天地柱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森林氣息,高腳燭台上點著生掛和蠟燭,壁龕裡掛著一幅立軸“武運在天”,啊!想起來了。轉頭一看,那人正在鏡子前穿衣服。孫大磬,這傢伙,害得我好慘。好,起碼現在我知道真的有靈魂這回事,如果這次我真的死了,一定要跟他索命。唉,可惜那天沒穿紅內褲。
這傢伙,當初也是我讓他進到學校來的,現在只不過是因為學校的政策,必須讓他走,反正以後有機會也可以再回來啊!需要反應這麼激烈嗎?還是說,我有什麼其他的事得罪他了?
他拿起一個大包就出門。混蛋,看你要往哪裡去!
跟著他來到一家電視台。他要幹嘛?
進了攝影棚。哇!他要上這個節目啊!
我看著他換上一套日本武士的服裝,是那天那套嗎?可惡的傢伙!好在我最喜歡看電視,暫且看你要說什麼,先找個好位置再說。
「各位觀眾,歡迎再次收看“社會抓—抓—抓—”!今天我們邀請一位極具爭議的人物來到現場。他在大學校園公然行刺音樂系主任,但卻得到許多人的支持,這種不可思議的社會現象,我們要請他在公眾面前踹共。首先請問孫老師,你當天就是穿這套衣服行刺嗎?」
孫大磬兩手交叉在胸前,眼瞼半閉,一副時代劇中劍術高強的武士神情。喔,多麼令人憤恨的嘴臉,以後如果有機會報仇,我就…就用生魚片刀,把他沾哇沙米……才想到這,聽到他不疾不徐地說:
「不是,這是另外一套,那套小袖已經有了儀式的價值,我把它慎重地保存起來了。」
「你說儀式,你是說你的行為是一種儀式?」
「沒錯。事實上,我們每一個動作都代表一個儀式,只是每個人看重的程度有差別,對你無所謂的動作,也許對我就是極大的恩惠或冒犯。」
「楊主任到底做什麼冒犯了你?」
「是“禮”的問題。當初我並不是偷偷摸摸地進這所大學的,要我走的時候,竟然只是一通簡訊,為什麼不派一個真的人來說,難道聘書上那個校長的署名,只是一個人工智慧的名稱嗎?」
主持人無法接受的問:「這還好吧,需要這麼激烈嗎?」
「報紙上寫,校方說我們長期以來沒有爭取升等,所以被淘汰,意思是說我們不長進嗎?我無法接受這種侮辱,學校早就明文不幫兼任老師辦理升等,怎麼可以黑白顛倒地說侮辱人的話。他們請我來的時候,所使用的儀式動作,我能接受,但是要我走,所進行的儀式動作我不能接受,侮辱的謊言更是強烈侵犯的一種儀式動作。」
主持人搖著頭說:「我還是不能接受為了你說的這個儀式動作就殺人。」
「我說過,這整個過程是一個必須完成的儀式,我唯一能回應的動作是復仇,不這麼作,沒辦法讓公眾瞭解名譽對我的重要性,所以我必須完成這個儀式,讓我的靈魂得到解脫。」
八格野鹿,你的靈魂想解脫就去解脫,幹嘛弄我的靈魂。
「嗯,即使在日本,現在也不流行這樣復仇了吧,你對日本文化的迷戀太不合時宜了。」
「主持人這個講法太好了!」
「真的嗎?那好險,萬一講得不好,你會不會把我也給制裁了?」
「你放心,我不是暴坊將軍,不會制裁你。針對你剛才的講法,我要先請問你,認得我這件外套嗎?」
「不認得。」
「容我向大家介紹,這件是紺緋羅紗袖替陣羽織,是上杉謙信有名的戰袍。你剛才說不合時宜,他就是戰國時代最不合時宜的人物。」
「請簡短說明。」
「謙信講求一個“義”字,他一生征戰,從不佔人家土地,他認為『擅自奪取他人領土,這般貪慾,神佛不容!』他和武田信玄打,北條建議採取斷鹽,但謙信說征戰應該光明正大,斷鹽只是讓百姓受苦。看他的一生,為了一個“義”字,錯過多次奪取天下的機會,但那些“天下人”現在都過去了,只有謙信所堅守的不合時宜的“義”,一直成為日本人心中處事為人的準則。」
「可是我們不是日本人啊!」
「這就是台灣的問題,我們現在的行為規範是四分之一中國式、四分之一日本式、四分之一美國式,再加上四分之一“只要我喜歡,有什麼不可以”的方式;只是你喜歡的,不一定我就喜歡吧。大家願意共同遵行的做人做事標準越來越模糊了,你不覺得我們現在所需要的,正是一些不合時宜但合乎永恆標準的“禮”嗎?」
「我瞭解你的訴求了,但是我還是不能認同你。另外,醫院說你很殘忍,本來沒有刺到心臟的,但是你又把刀在他體內轉了幾圈,才讓他命在旦夕。請問這個動作也包括在你所認知的“禮”的範圍內嗎?」
「不是,我當時是用很標準的刺殺動作,把刀放在腰部往前送,只是我忘記了一件事——他太矮,所以才刺到胸部;而且我們講求一擊便中,不會拿刀亂攪一通,那樣太丟臉了。」
這個假日本鬼子,說我矮,你才是倭寇。
主持人把話題轉給通靈的來賓,說:「好,現在我要請教老師,像這種被復仇而死的靈魂,聽說他會陷在被殺的那一段時間,不斷地重覆?」
「主持人,說到這個,其實楊主任現在就在這裡!」
不會吧,那麼厲害!
「不會吧,楊主任還沒過世啊!」
「因為他太虛弱了,元神已經出竅了。」
不會吧,那麼厲害!
「你是說,他就在現場嗎?」
「對!他現在……就站在孫老師旁邊!」
我聽你在叭噗,我站在一號攝影機旁邊啦!
這個孫猴子,為了這一點小事弄我,還利用我提高知名度,講什麼禮不禮的,我當初聘他進來,還沒收他的禮咧。果然,人生知己有幾人,孫已經算是很好的朋友了,還捅我一刀,看來真正的朋友只有倪教授。
無奈感讓我飄了起來,就這樣又飄到了音樂系。遠遠就看到鍾老師和胡老師從辦公室走出來。鍾老師這次也是被辭退的人之一,說實在的,鋼琴不是我的專業,這些鋼琴老師我也不熟,她會被辭掉真的跟我無關,其實全部跟我無關!當時系評會還有人提出說,一次砍二十個人,要怎麼選啊?乾脆用抽籤的,現在想一想,抽籤還真是一個好辦法,起碼對外可以有個統一的說法,不像現在,怎麼說都有漏洞,而且還賠上我半條命。我這半條命真是冤枉,教育部給校長壓力,校長給我壓力,我替他們把壓力順利化解了,這樣到底錯在哪裡?
話說回來,現在正是我成為靈魂以來,最愉快的一刻,只因為鍾老師出現在我的眼前。一直以來,每個禮拜總有一天可以讓我紓解壓力,就是鍾老師來上課的那天。她剛好是我最喜歡的那種類型,瘦瘦高高,玲瓏有致,幽默活潑,大方可愛,但是我對她完全沒有邪念,因為就是連我自己也不能容忍一個矮子站在她身邊。我只要看到她、聽到她的聲音,不管遭遇任何事,整個人馬上輕飄飄,不過跟現在這種輕飄飄又不一樣。
胡老師問鍾老師:
「倪主任怎麼說?」
「他說他是前任的系主任,當了六年,都沒動過一個老師,這次楊主任動作真的太大了,他也跟他說過,人都是“怨無,不怨少”,不必一定要辭掉嘛,他如果有自己要用的人,大家擠一擠,鐘點就出來了啊。
我跟他說,楊主任對我一直很照顧的,應該不會無緣無故要把我辭掉吧;倪教授說人心隔肚皮,唱歌兼放屁,楊主任不是表面那麼簡單的,他對妳唱歌的時候,其實後面是在放屁。」
「他這個人很沒氣質吔,講話幹嘛屁來屁去的,音樂學那麼久,一點作用都沒有。」
「倪教授很厲害吔,什麼課都能教。他到底是主修什麼啊?」
「他在大學部和碩士班都有教聲樂主修的學生,所以應該是主修聲樂。」
「聲樂?可是教師音樂會從來沒看他上台唱過?」
「對啊。別說上台了,他的學生說,跟他學了四年,也從來沒聽他示範過一句。……他講了那麼多,到底要不要幫忙啊?」
「他說,我的學生都很喜歡我,他也很欣賞我,每次看到我走在校園,就覺得像一朵花在校園中跳華爾滋,這麼優秀的老師,就算是他自己得走,也不能讓我走。還說以前一個禮拜可以看到我一次,以後日子這麼長,再也看不到校花,不知道要怎麼過。」
「他最會講這些噁心的話了,連花都會跳華爾滋,他在拍迪士尼卡通片喔?結果勒?到底要不要幫啦?」
「他說楊主任已經把名單送校評會通過了,這樣就比較麻煩,但是要回聘也不是不可能,楊主任什麼都聽他的,等他回來一定叫他把我聘回來,如果他不肯,他也會用另外的系統把我聘回來。他說校長很聽他的,他很有可能要接副校長。」
胡老師搖著頭說:「什麼?他接副校長?那就完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老師升等論文的審閱委員決定名單是由副校長送的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他可以把論文送給他的朋友,要你過就過,不過就不過,論文連看都不用看。」
「可以這樣嗎?」
「就是這樣。上次我去大學術科評分,碰到新教大的黃教授,他問我升副教授沒有?我說升了,他說那我一定不是倪造休的人馬,因為我的論文沒有送到他那邊;還說,我們系上的謝老師就是倪教授叫他審的,他看都沒看就過了。」
「怎麼可以這樣?」
「對啊,而且謝老師是鋼琴演奏,黃教授是理論作曲,這樣也能審!我們一直跟教育部反應,審閱委員名單不要由學校某人決定,應該用電腦隨機選,而且一定要找同專業的審,但是教育部一直不理,也不知道是怎樣?說實在的,我蠻看不起教育界的人。你說什麼賣軍火、包工程的,人家要貪都是幾千萬、幾億的貪,教育界能貪的不多,但還是有一些人為了五萬、十萬也在貪。再怎麼說,教授在社會上還是有清望、有地位的,難道他們一個教授的人格就只值五萬、十萬嗎?……說人,人到,謝老師走過來了,趕快走,不想碰到她。」
「怎麼了?」
「她太跩了,每次跟她講話,都覺得自己好像是賤民。」
「不會啊,她對我還蠻客氣的。」
「那當然啊,你是一朵花嘛。」
「討厭!」
望著她離去的倩影,想到倪教授的栽贓,我應該很生氣的,但是火好像提不上來,也許是靈魂對一切都比較淡然了。不過我還是覺得倪教授不夠意思,我偷偷跟他講過我很欣賞鍾老師,沒想到他竟然在鍾老師面前射我一箭。當靈魂真辛苦,老是聽到這些讓人難過的事,我平常都很幫朋友的啊!奇怪,怎麼就碰不到那些讓我幫過的人呢?還是他們刻意躲著我?真希望聽到一些比較肯定我的話,靈魂除了安息,也需要安慰的。
今天晚上有迎新晚會!太好了,我最喜歡綜藝節目了。音樂系的迎新很有名,尤其如果碰到某一屆有很搞笑的學生,那就熱鬧了,比吳宗憲還好笑。
我進去時已經開始了,舞台上正在表演模仿秀,主持人說猜得出來模仿誰,有獎品。這時,一群學生從後台小跑到舞台中間,拿出一個十元硬幣,放在地上,跟大家比一個“噓”,叫大家安靜,然後全部又躡手躡腳躲起來;另一個扮作老師的學生彎腰駝背的邁出舞台,走過硬幣時,忽然像觸電一般,全身僵直,一個月球漫步,轉身,踩住硬幣,四下張望,確定無人,然後腿繃直、腰夾彎,把硬幣撿了起來,放進口袋,這一身為了十塊錢所展現的軟Q筋骨,似乎感動了大家,全場瘋狂尖叫,舞台上的表演者,舉起雙手接受歡呼,直到會場靜默無聲時,才說:
「這不算什麼,我只不過離地球比較近而已。」
然後就若無其事地走進後台。觀眾全笑翻了,一起大喊:
「楊主任!楊主任!」
喔!這件事我記得。
李嘉誠彎腰去撿一塊錢,大家說是美德,怎麼我撿十塊就變成了笑話?幹嘛這樣弄我!那個首謀後來也退學了,因為缺課太多,這件事總不能怪我了吧,雖然很多人來求情,希望我簽個名,讓他不必被退學,但是我覺得凡事都應該合乎一個永恆標準的“理”,現在的年輕人應該學會為自己負責。
沒想到的是他們還真殘忍,我都躺在床上了,還這樣公然諷刺我,連倪教授都笑得前撲後仰,校長坐在旁邊好像看不懂,倪教授跟他咕嚕了幾句,他也是哈哈哈地大笑。這些“朋友”!
受不了裡面那些墨賊仔無血無淚的笑聲,轉到外面想吸點新鮮空氣。這時,兩個表演者披著黑布,鬼祟地往音樂廳後面走去,搞什麼?看看去。兩個到了空調機房旁邊的一顆樹前蹲了下來,其中一個說:
「把那個錦囊挖出來,你就知道有沒有效了。」
這個聲音是劉玉煒,他算是我的眼線。
劉又說:「你檢查一下,你在彌封上的暗號沒有破壞吧。好,你把紙拿出來看。」
「哇塞!真的是主任的名字吔!」
「小聲一點啦。我自己也嚇一跳,這招我只是從網路上找來的,沒想到真的有效。趕快把小人挖出來。」
什麼玩意兒?扎小人!
挖出來的一個稻草小人臉上果然是我的照片。
「你幹嘛弄主任?你不是跟他很好嗎?」
「誰跟他好,他只是利用我,要我當他的間諜,有時候還叫我幫他買午餐,可是從來不記得給我錢;說給我工讀機會,好像是多大的恩惠,工讀又不是領乾薪。最火大的是這次把我的主修老師也砍掉了,害我還要付私人鐘點跟老師上課,一個小時兩千五吔。」
「你就跟新的老師上不就好了。」
「你知道我分到誰?」
「誰?」
「謝老師!」
「那你完了。」
「對啊,又碰到一個要買便當的老師。你知道她要我鋼琴彈抖音吔!鋼琴要怎樣彈抖音啊?她還示範給我看,兩隻手抖抖抖……抖得整個系館都在抖,琴聲還是沒抖。」
「那你現在把主任的小人拿出來幹嘛?」
「我也沒想到會那麼嚴重,趕快拿出來,看他會不會好起來?」
「那,另外那兩個呢?」
「一個準,不算準,那兩個再留一下,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準?」
喔,快要昏倒了!
當靈魂就很可憐了,還要遭受這些打擊,我現在終於能夠體會魂飛魄散的感覺了。朦朦朧朧中,不知道過了多久,就在要醒過來的時候,聽到老婆的聲音:
「可以知道捐贈者是誰嗎?」
「不可以。」說完那人就走了。
仲瑟問:「媽媽,爸爸要換心了嗎?」
「對。」
「人家說換心,個性會變得不一樣。」
「你不要擔心這個啦。」
「沒有啦,我是很希望爸爸的個性能改一改。」
伯琴問:「媽媽,爸爸好了以後,你說的那兩億還會有嗎?」
「有啦,那兩億一直有,只是要等到爸爸以後過世才有。」
「那爸爸不能這次就過世嗎?」
喔,又要昏倒了。
看來,我好像是要移植心臟了,不知道是誰捐贈?我也很好奇,趕緊去找剛才那個人,遠遠看見那人急急地走,好在要趕上他很簡單;我跟著他左彎右繞,來到這裡,應該是手術室,那個人說:
「開始吧。」
一群人就忙了起來,一個醫師說:「這位捐贈者是發生什麼事?」
「被酒駕撞死。」
「不簡單,六十幾的人,身體保養得這麼好,所有器官都可以用。」
聽醫生這麼說,我很想看看這個了不起的人。
哇!倪教授,怎麼會這樣呢?
碰到酒駕!這樣死比我還倒楣。
他的心要給我嗎?他的靈魂在這裡嗎?沒有。為什麼看不到他的靈魂?對了,這一路以來好像也沒看過別的靈魂。也好,看到他也是尷尬。可是用了他的心,我要變成像他那樣的人嗎?
啊!會不會是那個稻草小人?
這一切太荒謬了,而且為什麼偏偏是我當男主角?
這個人生真是疲勞。
唉,反正那顆心我也不是很喜歡,它跟我唯一相同的興趣只有鍾老師,但這點又是我最痛恨的;另外,哥哥又好像急著要用那兩億。
啊,既然這樣,手術不成功也罷!
「媽媽,爸爸眼睛張開了!」
眼睛是睜開了,但一切還不清楚,只看到一片白白扁扁的感覺……焦距慢慢調準了,哇!大頭鬼!
原來是老婆的臉,喔,靠這麼近幹什麼!
我好像聽到自己的聲音:
「倪造休,喔……人心隔肚皮,唱歌兼放屁。唉~~」
The End